《朝花夕拾》我讀過不止一遍,泛泛讀去,從未感覺文本??鄙嫌惺裁磫栴}。此次應出版社之邀,對《朝花夕拾》進行匯校,發(fā)現(xiàn)問題還是有一些的,值得單獨拿出來向方家請教的,是發(fā)現(xiàn)兩處文本??钡腻e誤。
一
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《魯迅全集》第2卷258頁,《二十四孝圖》:“或者說,那就是《開河記》上所載的,給隋煬帝開河,蒸死小兒的麻叔謀。”此處“蒸死小兒”,手稿作“蒸兒小兒”,手稿顯然有筆誤。北京的《莽原》編輯接到廈門的魯迅來稿,雖然他看出手稿有筆誤,但當時聯(lián)絡不便,寫信請教費時太長,而又發(fā)稿在即,所以只好擅自替作者校改了一把,于是手稿的“蒸兒小兒”變?yōu)椤睹г返?卷第10期初刊的“蒸死小兒”。通固然通了,然而改得不好,或者干脆說改錯了,應改為“蒸食小兒”。“蒸食小兒”乃現(xiàn)成典故,從未有作“蒸死小兒”者。“蒸死小兒”著意在死,“蒸食小兒”著意在食,即蒸吃小兒,究竟何者為當,看看魯迅所指的出典《開河記》的相關記載便可了然了:
叔謀既至寧陵縣,患風癢,起坐不得。帝令太醫(yī)令巢元方往視之,曰:“風入腠理,病在胸臆,須用嫩羊肥者蒸熟,糝藥食之,則瘥。”叔謀取半年羊羔,殺而取腔。以和藥,藥未盡而病已痊。自后每令殺羊羔,日數(shù)枚。同杏酪五味蒸之,置其腔盤中,自以手臠擘而食之,謂曰含酥臠。鄉(xiāng)村獻羊羔者日數(shù)千人,皆厚酬其值。寧陵下馬村陶郎兒,家中巨富,兄弟皆兇很。以祖父塋域傍河道二丈余,慮其發(fā)掘,乃盜他人孩兒年三四歲者,殺之,去頭足,蒸熟,獻叔謀。咀嚼香美,迥異于羊羔,愛慕不已。召詰郎兒,郎兒乘醉泄其事。及醒,叔謀乃以金十兩與郎兒,又令役夫置一河曲,以護其塋域。郎兒兄弟自后每盜以獻,所獲甚厚。貧民有知者,競竊人家子以獻,求賜。襄邑、寧陵、睢陽所失孩兒數(shù)百,冤痛哀聲,旦夕不輟。
二
05版《魯迅全集》第2卷328頁,《范愛農(nóng)》:“他醉著,卻偏要到船舷小解。大家勸阻他,也不聽,自己說不會掉下去的。”此處“勸阻”,手稿作“勸沮”,《莽原》初刊、未名社初版及魯迅生前各版皆作“勸沮”;魯迅紀念委員會編1938年版《魯迅全集》,始改“勸沮”為“勸阻”,以下各版相沿。為什么改“勸沮”為“勸阻”,“勸沮”不通嗎?查《辭源》、《漢語大字典》,“沮”(ju三聲)有“終止、阻止”義,例如“賞譽不足以勸善,而刑罰不足以沮暴。”(《墨子•尚同》)又如“主人意雖善,然我輩讀書人當以風化為己任,見悖理亂倫而不沮,是成人之惡,非君子也。”(《閱微草堂筆記》)魯迅似乎很喜歡用“沮”字,僅《墳》中即五用其字。如“中國邇日,進化之語,幾成常言,喜新者憑以麗其辭,而篤故者則病儕人類于獼猴,輒沮遏以全力。”(《人之歷史》)又如“交通貿遷,利于前時,雖高山大川,無足沮核。”(《科學史教篇》)可見“勸沮”有“勸阻”義,手稿的文義是通的。但“勸沮”又不同于“勸阻”,它是魯迅根據(jù)特定人物關系而斟酌至當?shù)挠米帧V壑腥伺c范愛農(nóng)是淡然的朋友,平日里往往取笑范愛農(nóng),所以勸也是淡然而沒有強制力的“勸沮”,勸而聽其自止而已。假如朋友關系深摯,像魯迅那樣,那么“勸沮”的力度就不夠,就要用更有強制力的“勸阻”了。38年版《魯迅全集》改“勸沮”為“勸阻”,沒有根據(jù),是擅改,新的文本應該恢復魯迅手稿用字“勸沮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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